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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蒋妈妈葬礼的那个下午,我在大院里的林荫道上散步,不知不觉走回了老家所在的那个熟悉的大院。5 G2 M7 Z& v8 U1 {" @6 W# N% 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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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方正正的大院,三面是红砖青顶的五层楼房。蒋家就曾经住在那座面东朝西的楼北头。时光真快啊,小时侯那个胖墩墩的小家伙如今眼角都有了细碎的皱纹。小时侯,大院的孩子大多是豆芽菜,一个比一个瘦弱、纤细。虎头虎脑的他,充分展现了独子的优越性---难得的挂肉。蒋妈妈不大爱说话,印象中总是笑眯眯的。记得我和爸爸说过,阿姨不如叔叔好看。爸爸说:“你阿姨是清华毕业的呢!”语气甚是夸赞。谁成想,今天再想起这些,却已是人去楼空。4 O3 O+ `' F. P8 Y6 t+ @9 c2 X; p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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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院依旧,院里粗壮的泡桐树下,几个退休的老人围坐一桌,打着纸牌。白天是老太太的阵地,晚上是老头的乐园。泡桐树斜掩着一座小屋,那是老人游乐的“大本营”。刮风下雨的天,他们多半在那继续着战斗。从小就是这样,一直没有改变。只是小时侯,我们一群孩子常围着大本营捉迷藏,疯来跑去的。而团坐在桌子边的是乌发壮年;今天,没有了孩子们麻雀般的吵闹,院子静悄悄的,班驳的树影似乎几十年来就一直刻在那里。2 g8 ]1 O$ ^: q! |; ?
4 V" I r# J) J( ^" z# o西落的阳光依旧从院子南面和西面的两楼之间的空隙洒了下来,铺铺洒洒开一条堇色的缎带,也拉长了一个瘦长的人影。我注视着那个佝偻着腰,瘦弱的背影:细细的长腿,细瘦的黑色长裤飘飘荡荡,双手插在黑色上衣的兜里,用力向前拯着,衣边紧紧地包住憋憋的臀部,引得双肩都向前扣着。秋风中,秃秃的脑袋上,阳光给刚刚刺出头皮的一层白发点点光泽。这是谁?他是谁?这个背影如此的熟悉,那秃秃的脑袋曾经在我的记忆里出现过。( ^9 I! U1 [. w9 \6 u# q6 Q9 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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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“哗啦,哗啦”翻动着记忆的笔记本,搜索这背影的面孔。但他似乎不给我更多的思考时间,静静而孤独地矗立在夕阳下一会儿,便慢慢地转身离去。望着他低垂的头,面孔上的忧伤,一个熟悉的名字冲出脑海“臭鱼烂虾一毛八”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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& r5 T4 e2 H& G; F0 o( T对,是他,就是他。已经十多年没有看到他。此刻再见,他已不再朝气勃发。# |* P/ |# d2 H2 J" W" I
; Q% M4 K0 i1 ^ |3 s他是我们大院唯一的反革命分子。/ s1 y1 z0 ^5 a# ~2 J5 h$ W3 X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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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时侯大院的红砖楼上,班驳的大字报依稀可以辨认出“臭鱼烂虾一毛八”。我问爸爸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好端端地被他呵斥道:“什么你都能问?这句话不许再提!”爸爸的恼怒并不能阻止我的好奇:难道是在指责卖了不新鲜的鱼虾?呵呵,那年头能吃上就不错,商店里难得一见的鱼虾臭得苍蝇直打转,大人、小孩排着长队采购,见惯不怪。真奇怪,到底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?5 Q8 W/ y& ~2 g+ `0 s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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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到有一天,院子里的淘气包们追着一个瘦长的男子,欢蹦乱跳地一遍遍执着地唱:“臭鱼烂虾一毛八,臭鱼烂虾一毛八”。那个男人很瘦,两腮深陷,似乎牙齿透过薄薄的面皮都能数出个数。他面色苍白,目光躲躲藏藏,低垂着头,快步走着,似乎想甩掉这些讨厌的孩子。我跑回家,向爸爸汇报:“爸爸,爸爸,我看见臭鱼烂虾一毛八啦!”“闭嘴!”爸爸勃然大怒,“不许你这么叫叔叔。听见没有,不许你这么没礼貌地叫叔叔!”“干什么啊你,她又不知道。”妈妈赶紧从厨房出来圆场,“你好好和她说说,不就得了,她一个孩子,哪里知道那么多。”“说?怎么说?”爸爸反问妈妈,“有什么秘密吗?不能说?”我心里暗暗纳闷。爸爸转向我,认真地看着我说:“以后不许你再那么称呼那个叔叔,听见没有?好多事情,你长大了就明白了。”/ ^+ U7 E8 i; W3 @' O& B
% q- W, x: @' R# A( z; t/ f日子依旧平平淡淡地过着。白天大人们都上班了,院子里的大孩子们也上学了,同龄的小朋友们要么在托儿所,要么在家里由爷爷奶奶看护着,我常常一个人蹲在寂静的阳光下,苦苦地盼望小朋友们出来放风。那个叔叔总不上班,每天我被爸爸妈妈锁在门外后不久,他就会从他那阴暗的小屋里走出来,站在阳光下,伸伸腰,摆摆腿。运动的时候,他也佝偻着腰。不管春夏秋冬,脑袋总是秃秃的,只顶上一层2毫米的青茬。我挺害怕他,因为只有犯人才这样。大院里的孩子依然见了就嬉皮笑脸地骂他“臭鱼烂虾一毛八”,大人们似乎懒得叫这么长的名字,“疯子”成了他的新称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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& w- D. O4 d. V4 I渐渐地,他不再躲避大家。常常笑嘻嘻地在院子里追赶骂他的孩子,男孩子多半被他耗住双脚,大头朝下的拿大顶,一边举起、落下,一边他得意洋洋地问:“还喊不喊啦?还喊不喊啦?”等到孩子求饶,便放了这个追那个。有的时候,逮到一个顽固不化的淘气包,他象杂耍一样,把孩子一把抡到肩头,绕到背后,又神奇地从腋下拽了出来。这么反复的甩来耍去,常常看得我们目瞪口呆。院子里不再有孩子敢当面喊他的外号了,常常见了他,孩子们就四散逃跑,象见了活阎王。他反过来,追逐着孩子,嘴里喊到:“叫不叫我?叫叔叔”!逮着就往他阴暗的小屋里拖。有时候一群男孩子一拥而上,这个扳腿,那个勒住脖子,有的搂腰,有的朝着他的肚子挥打,一堆人摔到在地上,滚成一团。他嘻嘻哈哈地笑骂着:“小浑球,老子揍扁了你们,他妈的。”他三十多岁的人了,还这么没个正形的和孩子们疯在一起,常让大人们看了摇头叹气:“唉,疯子啊,疯子!”; f }4 k; T- v& m- x
* m) a- m, S+ n T( X" v0 Y我常常悄悄躲开他,当他兴奋地冲向孩子们的时候。我害怕他,害怕看见他眼中闪烁得那股坏劲,嬉皮笑脸的,眼角总是带着一股邪恶。只有犯人才那样,我对自己说。5 l2 }$ {- a; l- ~5 C; `% H5 f; k
6 q$ S, w9 Z1 N: C& @0 L不知何时起,院里家家户户流行起自己装电视。我家里每晚的核心话题也是装电视,爸爸妈妈常常争论不休。看着他们连画带算的,吵得热闹,真是烦人。有天傍晚,爸爸拿了线路图领我下了楼。疯子叔叔和一群人正在“大本营”前打牌。爸爸走过去,叫出疯子叔叔,他们借着昏黄的灯光,谈论着问题。我惊讶地发现:原来我那能干的爸爸竟然要向一个“疯子”请教。这个发现让我吃惊不已。他回头看见惊讶地看着他们的我,笑嘻嘻地说:“你女儿从来没叫过我。”尽管他笑着说,可是不知为何声音却是幽怨的。我跑到爸爸身边,依偎着他,紧张得看着这个我打小就害怕的疯叔叔。爸爸问:“你怎么见了叔叔不叫啊?院子里的叔叔,你不是都爱叫吗?”我直勾勾地看着他,秃秃的脑袋,一层短短的青茬,只有犯人才这样。我顽固地想。他转身离开,走回牌桌。爸爸压低声音对我说:“你怎么没礼貌,不叫叔叔啊?院子里的叔叔都喜欢你,因为你有礼貌啊。”“叔叔!”我小声地颤颤巍巍从嗓子眼里挤出这两个字。他竟然从嘈杂的人群中听见了,站起身,回过头,笑着看了我一眼。我第一次发现那个目光也很温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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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上学了,他也开始工作了。给自己买了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,每天清晨,他把车从阴暗的小屋里搬出来,擦拭得锃光瓦亮。爸爸妈妈还在给我们张罗早饭的时候,他已经从食堂吃饭回来,总爱换上一身葱绿的簇新的军装,推着他光亮的车子,把脚蹬子放得很高,小跑两步,身子轻盈地一跃,一脚蹬在车蹬子上,腿向后高高扬起,象只小燕一样飞翔在车上。只是他的腰一直佝偻着,燕子折了腰。他喜欢一路把铃儿打得清脆地响。一串响亮的铃声,在每天清晨准时飘荡在大院里,爸爸便会催促我们:“快吃,快吃,叔叔都去上班了,你们该上学啦!”我有时暗恨他的铃声:我们七点二十早自习,大人八点才上班,怎么就他那么积极,天天七点就出发?5 P3 N+ f: w9 Q9 G7 T
3 {! m4 d- N: L) C4 R; y八十年代,大院开始煤气管道改造。意味着我们就要告别煤气罐的生活。“疯子”叔叔的小屋也换成了和蒋家同楼,南面那个单元一层带凉台的朝阳房间了。这天,在他家窗下挖沟,挖出一个骷髅头。这在那个寂静的年代可是个大事情。全院都震惊了。穿白衣的警察叔叔也来了,经过一番鼓捣,警察走了,骷髅扔在了一旁。男孩子象是和它有仇,一脚一脚地把骷髅踢向女孩子身上,吓得我们尖叫着,四处逃散,胆小的就开始抹鼻子了。“疯子”出来,一把抓住几个为首的男孩子,两个一捆,一个反抄,大头朝下的抱了起来,朝着深沟走去,说着就往沟里放。男孩子踢腿蹬脚却奈何不得,赵家的小子吓得受不住,呜呜地哭起来。这真让我们女孩子高兴:平日里他仗着哥哥多,就没少欺负我们。哭声引的赵叔叔风风火火地赶出来,一见儿子的熊样,老子急眼了,吼吼地骂起来:“疯子,你个臭鱼烂虾一毛八!”说着,拾起骷髅头扔进疯子家的阳台。在众人的规劝中,赵家父子骂骂咧咧搬师回朝。疯子自始至终没发火,他笑嘻嘻地和旁人嘻嘻哈哈地打着招呼,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。接下来的一段时间,他把那个骷髅头吊在他家阳台晒衣服的钢丝中央。这个举动着实让我恐惧得几乎不敢靠近那个楼。大院里的孩子也被骇住了,远远地看了,不再敢靠近那空洞洞的眼窝,滋楞的几颗大牙。我们游戏的天地也因此缩小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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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回家在饭桌上,惊恐地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,爸爸长长叹了一声:“唉~~~~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叹息得那么忧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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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过多久,他又在寂静的大院引发了更大的轰动:他被警察叔叔抓走了!罪名是:组织集体观看黄色录象。看黄色录象,在八十年代末,这样的举动依然代表着流氓行为。我在饭桌旁小喇叭广播中,播报了这个消息。爸爸听了却说:“他是清华毕业的高才生,人很聪明的。”清华毕业的怎么了?依然是流氓,哼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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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过多久,他竟然给放回来了。依旧每天穿着绿军装,只是军装洗得发白,也不再平平整整的了。邋遢的衣着,再配上他佝偻着的腰,更是个犯人模样。出来后,他话里更多的就是“他妈的”,早上不再擦拭他的自行车,而是扯开大嗓门和一群叔叔们议论时政,满口的“他妈的”,常常在他发表完一番高论后,留给人的记忆只有“他妈的”。我常常在他的“他妈的”声中被吵醒,愁眉苦脸地在心里暗暗恨:这个疯子,真是一堆臭鱼烂虾。6 c8 n; m% R3 S( c3 [. 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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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十年代,我上大学了。疯子的头发不再是一层青茬。偶尔在大院里见了,他身旁开始有个带着孩子的女人。我问爸爸:“疯叔叔结婚了?”“没!”爸爸只答一个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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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 W! }( v/ d* q- @1 y, }学校离北图不远,有时我和同学结伴去北图看好莱坞的知名老片。每晚放两个,只要两块钱。这天晚上的第二个大片的字幕打出来时,吓了我一跳,竟然是疯子看的那个黄片---《出水芙蓉》!我从惊愕到喜笑颜开,到哈哈放声大笑,到最后温馨地看到他们幸福地走到一起。突然,我眼前出现疯子那怨恨而邪恶的眼神,和他忿忿地不断地咒骂“他妈的,他妈的,他妈的”!他妈的,这是什么事啊?0 ]" K; Q- @# K8 {5 N' p* P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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疯叔叔搬离了大院,我家也离开了那里。很久,我都没有再见过他。他也从我的脑海中淡忘了。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,因为一点思绪吸引我的脚步回到老屋前,我竟然又看到了头发依旧短得只有两毫米的他。晚上,我和爸爸妈妈汇报了这个发现。爸爸说:“你任叔叔从上海特地赶回来,参加阿姨的追悼会。他们都是清华毕业的。当年,任叔叔和在上海的女友在通信时议论林彪。不知什么原因,这信到了上海造反派的手中,他被打成反革命,九死一生活了下来。林彪死了,文革结束了,可是他的问题却没有及时解决。派系在这里依然存在。谁都不敢搭理他,只有阿姨打报告,将他调到自己手下,这才有了工作。几十年啊,冤屈得不到理解和伸张,活活把一个才华横溢的清华高才生熬成玩世不恭的白发翁。你们小时侯他那样的举动,都是因为他无法喊,无法表达,无法发泄自己的愤懑,才用那样的方式表达他对这个社会,对所有不公的报复。他也有恨啊!”“他为什么从上海来?去上海生活了?”“他结婚了,”妈妈说“和他原来的那个上海女友。”“啊?结婚了?没和以前那个带小孩的女人?什么时候结的啊?”“没和。结了也有几年了吧。那上海女人成了家。他自己孑然一身,可能后来才走到一起的。唉,白了头啊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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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 s, _& w8 K! k疯叔叔终于有了自己圆满的家,命运的这个结局似乎让人感到欣慰。但是命运对于蒋妈妈的回报却让他潸然泪下。多少的感慨,多少的无奈,多少青春岁月在他伫立在旧时窗前时,是不是一幕幕卷过,一幕幕又展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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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我记下这个回忆,选用这个标题的时候,爸爸依旧坚定地反对:“不许那么叫你任叔叔!”想了几天,我也找不到一个贴切的词去描述往昔的岁月,这样的故事。也许,对于那个年代,发生得所有不公不平,我只能用“臭鱼烂虾一毛八”来标记了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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